国民党娃娃兵在台湾:与哥哥同乘一艘船未能见面(5)

时间:2012-09-05 09:49来源:南方周末 作者:桑品载 点击: 载入中...


有人在草地出现,每个人都好像在看我,不过只是看一眼,目光就移开了。


我不能总坐着,背着布包,离开草地。现在可以看清楚这地方了──正对方,是邮政局,左右都是大马路,房子密集地一栋挨着一栋。港湾的右方是海,浮木不只我眼前有,向左右扩散,一溜都是。


中正堂后面有许多卖早点的小摊,包子、馒头、豆浆,隔几步就有一家。蒸笼冒出的烟,豆浆冒出的气,整条街都是香的。我饿了,但我已经没有钱了。


一整天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绕着中正堂转。越来越饿,不过还是得挨着。


只在中正堂厕所喝过几次冷水,晚上,依旧等人群散了,睡在水泥椅上喂蚊子。


饿了两天,人都软了。上午起来换条路走走,过了博爱桥,糊里糊涂走到一个菜市场。脑子不知怎么想的,弯腰拾起被人丢掉的菜叶,选几根颜色好的、肥的,包在兜里,顺原路回中正堂。


进入厕所,将菜叶上的泥沙洗掉,假装解大便,推开门,蹲在大便沟边吃菜叶。


还是把菜叶当肉当鱼一般咬碎,说不出那是什么味,酸酸的,苦苦的,涩涩的,憋口气吞下,还没进喉咙一半,就吐了出来。


吐出来的不只是生菜,还有肚子里原来的东西,停不住,一口接一口吐,眼泪鼻涕跟着流。终于没东西好吐了,嘴巴里流出来黄色的酸水,最后连酸水也没了。


两脚抖个不停,连蹲的力气都没有了。身子一歪,跌坐在地上。


我哭着问自己:“你想做什么?想死?想活?想活,就吃生菜!”


赌气似的,拼命似的,又把几根菜塞进嘴里。这回咬都没咬,全吐了出来。全身没一点力气,倒是肚子鼓鼓的,硬硬的,上厕所拉出来是青色的水。

 

老先生姓赵,我一辈子会记住这个人、这张脸

 

到第五天,觉得自己就要死了,见不到妈妈了。


下午快近黄昏时分,昏昏沉沉地在街上乱走。走进一条巷子,闻到了饭香。


几步路外,有个老人从一扇门里端着一摞碗盘出来,门边有个水龙头,他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洗。洗好了,端进门,又端出另一摞碗盘洗。他进进出出好几次,我站着一动没动。


他看到我了,是出来的时候,定定地望着我,向我走近几步。“饿了吗?”他居然一眼就看穿了。


我抿着嘴,憋着气,点头。“等等,我去给你弄点吃的。”


他转身进小门,大约三分钟后,拿了一副筷子一个小盘子出来,盘子里有饭有肉。短短的三分钟,于我恰如天长地久。


第一口饭,那快乐,仿如死了的生命突然复活。正要扒第二口,手被他抓住:“慢慢吃,吃猛了会噎死人的。我这里是餐馆,别的没有,剩菜剩饭有的是。”


老先生姓赵,我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个人、这张脸。


这个餐馆叫“老正兴”,江浙口味。传说是个老牌子,两岸分隔前上海就有了,台湾是复业,老板还是上海那票人。外省人来台湾除了当兵、当公务员外,大多开餐馆谋生,台北市的中华路,从北门口向南延伸到宝庆路,外省馆一家挨一家,统计在百家之上,南北口味,一应俱全。


赵先生大约四五十岁,在这里打杂,主要是扫地洗碗盘。他是从部队“开小差”出来的,和老板是旧识,给了他栖身之所。但没有工资,供吃也供住;住,就是店打烊了两张桌子一并当床铺。


有饭吃了,天塌下来也没有这事重要。


我天天去帮他洗碗盘,铝盆里先泡好肥皂水,把碗盘筷子丢进去用手搓,放在水龙头下冲掉肥皂水,再用干布擦。他有小凳子坐,我不需要,蹲着就行,做得比他还利落。


晚上还在中正堂前的水泥椅上睡,一睡三个月。渐渐适应床的硬度,也被蚊子咬惯了,抓着痒一样睡得香甜。


一个星期天的下午,我又遇见了贵人,生命出现了另一个转折点。

 

易班长叫我去当兵,黄排长教我学唐诗

 

他姓易,河南人,是班长,部队番号六十七军,就驻在基隆。他独自在中正堂前溜达,和我搭上了话。他说他看见我好几回了,一个小孩子,白天晚上总在这里,不免好奇。就问我的身世,问爹没有爹,问娘没有娘,真正的孤苦伶仃。他都被自己问出眼泪来了,“那你去当兵好不好?”他忽然冒出这句话。


当兵,饭是一定有吃的。可是我才十二岁,行吗?会要我吗?


“我去跟连长说说试试。”


我当即拎起布包跟他走。部队驻在一所学校里,连长有自己的小房间,算我运气好,他正在房里。


易班长叫我在门外稍等,没多久,就叫我进去。连长是个壮汉,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两道浓眉,像活着的什么虫。我一看到他,就觉得害怕。


我不安地站在他面前,他上下打量了我好几回,这才说:“你几岁啦?”


“十二岁。”


“补个名字,十二岁,太小。十五岁好了”


十五岁就十五岁,二十岁也行。我点头如捣蒜。连长找来文书上士,封我“一等传令兵”。“你一身臭!易班长,带他去洗澡,再带他去医务所请医官看看,不定有什么传染病。”吃了医官给的药,肚痛如绞,提着裤子上厕所,一拉,如排山倒海,拉得痛,也拉得痛快。


特务长发给我一套军服,一双黑色胶鞋。上衣下摆垂下像长袍,裤子套进半截还有半截拖在地上,鞋子像只船,后跟能塞颗鸡蛋。全身披挂在廊下一站,一群当兵的笑得前俯后仰。


没过几天,全连没一个不喜欢我,逗我,摸我脸,真成了宝贝蛋。易班长对我尤其好,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裁缝用的大剪刀,把我的衣裤剪去一大截,比着我的身体量了又量,不过他总归不是裁缝出身,剪是剪短了,却剪不整齐。不过好歹可以穿了。


鞋子是我自己料理的,活儿很简单,就是把后跟外多出去的地方,先合并再缝住,只是线太细,缝了好几道,走快了还是会脱线,只好重缝。


这是江西部队,吃辣,一日三餐,无菜不辣,连汤里都放辣椒。舟山菜没有辣味,我见过的辣椒唯一用处,是新人结婚闹房时用来整新郎新娘,如将辣椒切碎泡在水里逼他们喝,也见过新郎新娘轮流交换咬着半截辣椒喂对方。新人被辣得眼泪直流,连声讨饶,大家笑哈哈.


现在我得学习吃辣,在一个都吃辣的群体里,辣味是精神上的结合,甚至是一种尊严的象征,你若不吃,就有瞧不起人的意味,会惹人生气的。吃就吃罢。吃得不但流泪,还流鼻涕,还打辣嗝。但渐渐吃成习惯了,大家见我喜欢吃辣,仿如精神加盟,成为一家人了。


第二排排长姓黄,细长的个儿,他说唐诗三百首他至少会背一半,见我太闲,要教我唐诗。没有本儿,他随手取张纸抄出来,读给我听,还要求每天背一首。


第一首是杜甫的《春望》: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烽火连三月,家书抵万金。白头搔更短,浑欲不胜簪。”


他读一句我跟一句,又解释诗句意思。读完,解释完,我就会背了。


我说一天可以背三首,请他再教。


他便又找来一张纸,用了半个多小时,写出第二首。这首诗比较长,诗名《兵车行》,还是杜甫作品:“车辚辚,马萧萧,行人弓箭各在腰,爹娘妻子走相送,尘埃不见咸阳桥。牵衣顿足拦道哭,哭声直上干云霄……”


我读诗上了瘾,不必黄排长找我,我去找他。他写的诗纸我都留着,还到文书上士那里用浆糊把每张纸的前面粘起来,叠成一小本,坐着读,走着背,像个小小的行吟诗人。


我这么认真,用功,竟把黄排长的底给掀了──原来,他背不了20首。最后逼得他自己掏钱去书店买了全本,顺着书上的顺序教我。


另有一人要教我英文,不过他的功夫仅于二十六个字母。也找来一张白纸写好,叫我照着“画”。


易班长教我乘法口诀,从2乘2到9乘9。教完乘法又教除法。他考我的方法是冷不防出题,两位数,三位数,我蹲在地上以手指当笔计算,答错了,我会自动送上手心让他打。


有天下雨,午饭过后,我在一个教室里透过窗子看雨景。雨里有人挑着担子赶路,没穿蓑衣,淋得一身湿,我正看得出神,身后忽然传来声音:“你觉得那个挑担子的人很辛苦是不是?”原来是连长,不知他什么时候到我身后。


我点点头。


“爹娘生下我们,就要活下去。活得好不好,靠运气,也靠自己。你如果觉得出劳力辛若,那就好好读书。”这句话,影响了我一生。 (责任编辑:陈冬梅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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