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天夜里,刚吃过晚饭,萧连长忽然出现。那时家里大人只有妈妈,小孩是姐姐、两个妹妹和我。祖母在二姑家,父亲出海捕鱼,哥哥在城里读初一住校。
萧连长对母亲说,他想带我去台湾。
母亲居然答应了。
她大字不识一个,除了舟山,没去过别的地方。把儿子交给一个陌生人,她怎么会答应?
这个答案,终我一生,不能从她口中听到。两岸相互封锁达四十余年,她在我走后十六年得水肿病去世。一九八八年返乡探亲,首先见到嫁到上海的姐姐,她也只是揣测,母亲有两个儿子,一个留在舟山,一个送去台湾,符合“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”的分散风险理论。
但母亲万万想不到的是,她在城里读书的大儿子,就是我的哥哥桑世载,已成为国民党军队抓壮丁的猎物之一,荒谬的是,兄弟俩坐同一艘军舰到台湾,过了好几年才相逢。
父亲因为出海在外,幸免被抓。他回来发现两个儿子全没了,用扁担打我母亲。不只打一次,以后想起来一生气就打。
后来母亲死于上海,临终前几天,只要醒着就哭。姐姐说,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我只要看到儿子一面,病就好了。”
母亲的哭声,成为我终生的梦魇
母亲为我打理行囊,一套衣服、一双布鞋,弄好了,又翻开检查,再用一块大花布包起来。又从床头柜里取出二十二块银元和几根细金条,银元叠成一摞,碰撞时叮叮响。她剪破自己穿的夹袄下摆,用手量一量银元叠起来的高度,再比出要用多少布,量好了,把金条贴在银元两边,就找出针线缝成一褂,小心地塞进花布包里。
她一面做一面哭,先哭得很小声,泣泣泣泣,渐渐声音大了,呜呜呜呜……
在哭的间隙里,她说:“戏文里唱的‘男儿志气在四方’。你出去以后,要有志气。”
一切就绪了,把我拉进怀里,紧紧抱着。下颚抵着我的头顶,来回轻轻摸搡。
“男儿志气在四方……男儿志气在四方。”她说了很多遍,就这么一句。
看到母亲这样,我当然是难过的,也落了眼泪,不过,我也是兴奋的,因为,我要去台湾了,虽然我根本不知道台湾在哪里。
台湾,这名字我听当兵的说过,说那里的香蕉又大又香又甜,好吃得不得了。香蕉我吃过一次,不知哪位亲戚从外地带来的,两根手指那么长粗,甜里带酸。
我会去台湾多久?端午节以前大概回不来,中秋节总可以了吧,绝不可能在那里过年的。
萧连长没有来,他派一个兵来,我认识的。他站在夜色浓浓的门外,有些不耐烦地喊了我名字两次。母亲说,好啦,好啦,一面把花布包挂在我肩上,牵着我的手出门。
母亲四处张望,轻轻说:“萧连长呢?”说的是舟山话,那个兵听不懂。母亲似乎不放心把我交给那个兵,拉着我,走向文公庙。
文公庙里灯影摇曳,人影杂沓,连里的兵有些本来住在祠堂和百姓家,现在集中了,走来走去,显得十分拥挤。
大家都认识,所以没人拦阻我们,却也不理我们。
母亲不知问谁,“萧连长呢?”
我用国语把话翻译出来。
有个排长走过来,也是我认识的。他说:“萧连长去营部了,他交代过,你儿子跟我们走。”
我又把话翻译给母亲。母亲有些不安,握着我的手,一忽儿紧,一忽儿松。终于放手了,轻轻在我背上拍了一下,我走向那位排长。
母亲没哭,缓缓转身离去。但出庙门后不久,传来了她的大哭声。
那哭声,成为我终生的梦魇。
我跟着队伍沿着海边前进,头睡着了,脚还是在走
萧连长回到文公庙时,已是午夜。热了一整天,天气渐渐凉爽。我早就困了,靠着墙角,抱着布包睡去。
我是被萧连长推醒的,他的传令兵提着一盏灯站在他后面半步,还有两个人也站在他身边,那是张老师和他的儿子张坤。
张坤和我是同学,长我一岁,文公庙里读私塾,有他就有我;当然也有他的父亲张老师。
他像个女孩子,安安静静的,不多话,总觉他有什么病似的,小孩子爱玩的滚铁环、踢毽子、山上抓蛇、河里捉泥鳅、海滩挖蟹洞,他向来不参加。
张老师四十来岁,教私塾、教国语,都是用唱的。唱时摇头摆身,头摇成圆圈,肩则左右摆动。他严格要求我们读书都得这样,他说这样读书才不会忘记。
原来萧连长也要带他们去台湾。他拍拍我肩上的布包说:“和张老师走在一起,别走丢了。东西要看好。”
队伍在哨音中出发。萧连长和几位做官的骑马走在前面,我们三个老百姓和伙夫走在最后面。伙夫也是三个人,有的挑担,有的扛米,还有个人把一个大铁锅放在一个有轮子的木架上,推着走。
沿着海边前进,浪好像也困了,没精神地拍着沙滩。月亮很亮,很圆,月光映在水里,看得很清楚。星星不多,在天空眨眼睛。
出庙门时我还很有精神,走没多久,瞌睡虫就找上我,头昏了,眼睛闭上了,不过脚还是在走。
这么硬撑着不知多久,终于挺不住,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,跌倒了。
有人把我扶起来,是那个推铁锅的伙夫,我看到张坤坐在那个大铁锅里,怀里也抱着个布包,正好睡。
我觉得不平,却不敢说出来。后来知道,有此优遇,张老师是花了钱的。
我一路走,一路跌倒爬起不知多少回。渐渐好像习惯了,头睡着了,脚还可以走路。
“妈的,敢跑!”押壮丁的几个兵一面追,一面开枪。
队伍忽然停了下来,脚一停,我就醒了。以为到了上船的地方,却又不像,因为我们正在一个村子里,这村子我来过很多次,夹在两座山之间,并没有码头。
我走出一身汗,身体痒痒的,好难受。正找到一块石头坐下,忽见山岰出现几支火把,火把照出一群人,向我们走来。走近了,见到有十几个军人用枪押着比他们人数略多的老百姓,都是男子,被绑着双手,这大概就是被抓到的壮丁了。
为首的和萧连长说话,我尖起耳朵听,听出个大概──果然是捉了一群壮丁,上头命令他们和萧连长这个连会合,一起去码头。
我听到押壮丁的一个兵说:“他妈的,有个家伙弄不清这是什么辰光,还在今天结婚哩。花轿倒讲究,四人抬的,新郎在前面一个亭子里等接轿,刚好被我们碰着了,男的全抓,新郎倌、轿夫没一个跑掉。”
“那新娘呢?轿子里总有新娘吧?”
“有啊,戴着红盖巾,穿着大红袍。男人抓走了,轿子被踹倒了,她哭得可凶呢!谁理她!”
我悄悄向前面走了几步,是想听他们还有什么好说的。忽然,有两个壮丁向右方拔脚狂奔,那里是麦田,这季节麦子还没我人高,青色的,田边种了大白菜,黑黝黝的,看不清大小。
“开枪!妈的,敢跑!”
就有押壮丁的几个兵一面追,一面开枪。砰砰砰,那两人手还绑着呢,硬不回头,听到“啊”的一声叫,有一个倒下了。
“还有一个!还有一个!”为首的双手挥舞,他自己却没去追人。
其余的壮丁,吓成一团,再没人敢动。
“算了吧,”萧连长说:“算了吧!”
“丢人!真他妈的丢人!”为首的狠狠吐口口水,这就算了。
我有点小小不明白──萧连长的这个连,怎么没抓壮丁呢?也不去追那个逃跑的壮丁呢?
目的地终于到了,天也快亮了。
国民党采取“焦土政策”,杀马是其中之一
这里是个港口,左右两边各有一座小山,码头是用石板铺的,两座山像两只张开的手臂,把码头抱在怀里。
有些部队比我们先到,在码头四周找地方坐下,后来的,前面没地方坐了,就挨着向后坐。我们运气不错,一个蛮大的斜坡连着沙滩还空着,萧连长骑着他的棕色马,绕着他的连打招呼,叫大家坐下。
我和张老师、张坤还是在部队后面,我挨着张坤坐。天已全亮,倒不困了,可是肚子饿了。
海上停了很多艘军舰,屁股吐着泡。甲板上有穿着白色衣服的人在走动,我知道,那是海军。常有军舰在我家门外的海上驶过,会发出呜呜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