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在我离去之后,彼此微笑,那样他们晚年的生活一定会温馨得多。
春节回家,走出机场大门时,看见父亲和母亲双双站在栏杆外,向我微笑,冬日的斜阳在他们身后浮动。平常看见年老的夫妻搀扶着走在人群中,我都会有深深的感动,而今年已60多岁的父母也这样地站着,一齐迎接他们远归的女儿,我心中除了温暖,还有欣喜。
等到上了出租车,我的心却开始渐渐下沉。父亲只寒暄了几句,便开始沉默,母亲絮絮地问着我的生活,也问着我对她的感觉。“我老了吧?我老了吧?”她一边问着,一边转头去看父亲,父亲脸上却没什么表情。晚餐时,父亲依然地沉默。为调节气氛,我问起父亲现在兼的工作,父亲这才有了话,脸上的表情也开始生动起来。吃完饭,我和母亲在厨房收拾碗筷,母亲毫不掩饰地流露她的不满:“你爸爸除了谈工作,跟我什么都不说。我要是说点儿什么,他也没兴趣。我们两人在一起,真是相对无言。”
这种相对无言的局面,在此后的日子里,让我感觉家中那挥之不去的沉闷。父母亲的关系,从童年至今,一直是我心里沉重的担忧和压力。母亲在18岁上由外婆作主嫁给了父亲,因为母亲是独生女,父亲便成了上门女婿。这种身份使父亲一直觉得十分压抑。在我的记忆里,父亲很少开怀大笑,也很少流露感情。母亲对父亲的冷淡显然十分失望,这种失望经年累月地积聚,演变为习惯性的抱怨和时时的争吵。母亲曾经提过几次离婚,父亲却坚决不同意。母亲的好面子也让她根本无法下最后的决心。他们就这样几十年地相守下来。近些年,母亲在电话和信里,总是告诉我,她已经放下心来,得过且过,她和父亲相安无事。我以为进入暮年的父母也许真的心境渐趋平和,在互相扶持着走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。
显然,我想得太简单。
很快到了除夕,因为我的归来,也因为时尚,父亲提议到外面去吃年夜饭,由他出资。退休后,他一直在工作,母亲已由昔日的经济大权独揽让步到允许父亲有自己的小金库。那晚的年夜饭吃得很热闹,也很奢侈,那道昂贵的生鱼片几乎无人问津,父亲却毫不在乎地说,开开眼界嘛。他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微笑。晚饭结束时,他掏出红包,对外孙、外孙女说:“外公给你们压岁钱。”他没有提母亲的名义。我看见母亲的脸上有些讪讪,又有些不屑。回到家,她跟我耳语:“你爸爸今天可过了一家之主的瘾了。”
除夕晚会的节目,母亲没有兴趣,早早地去睡了。我和父亲守着电视机,父亲终于开口说出他的一点心里话:“你妈妈是个好人,她照顾我的生活没得说。但她一辈子要我服从她的意志,一辈子抱怨我对她不好,我真是没办法。我宁肯她不给我洗衣做饭,只要她不抱怨就行了。”我试着对父亲说出我的感觉:“妈妈总是不满意,可能她希望你对她热情一些。”父亲却摇摇头:“都这么大年纪了,我每天下班回来也累得很,我看她是在家呆得无聊,才想东想西的。”作为女儿,我实在无法再去转述母亲对情感的渴求,而且也无法判断父亲心里的冰山有多坚硬。
整个假期,我都和母亲睡在一个房间里,大多数的夜晚,母亲都在和我诉说她和父亲的枝枝节节。她从不向亲友倾诉她和父亲的矛盾,在人前他们从来是一对好夫妻。我这个几年不回家的女儿成了她最好的释放对象。作为已经成年的女人,我对母亲的理解甚于对父亲。多少年来,母亲一直在期望父亲的爱,但她的自尊和优越感,使她无法在父亲面前自然地流露她的感情,她一次次地失望,在失望了几十年之后,她以为自己已经放弃了这种希望,她只想平和地维持这个婚姻到老。她就是这么告诉我的。然而,她并没有真的做到,否则,她便不会再抱怨,也无需如此强烈地倾诉,她一直没有停止爱的期望,而且随着生命历程的缩短,她似乎想追索这么多年感情空白的补偿。但她依然不肯放下自尊。
我曾问母亲肯不肯跟我去北京住些日子,母亲却说,她丢不下这个家,她走了,父亲没有人照顾,等过几年,父亲不工作了,她和父亲一起来。我心里越发地为母亲悲哀。
回京的那天,仍是父母亲一齐到机场相送。母亲依旧絮絮地叮咛,父亲简单地说一声“自己当心”,依旧是沉默。我走进检票口,回头望去,他们一齐向我微笑。我多么希望他们能在我离去之后,彼此微笑,那样他们晚年的生活一定会温馨得多。但我知道,他们不肯,他们会收起微笑,沉默着回到家中,沉默着相守到生命的尽头。
除了酸涩,我只有无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