假设卫星也能穿越,穿越到民国时代给老上海拍张照片,那么在这张照片上,你能看到一条条的马路,马路两边一排排的里弄,里弄两边一座座的石库门。假如照片的分辨率足够大,你还能看见石库门里进进出出的房客,那里面有很多大人物:鲁迅、茅盾、丁玲、苏青、梁实秋、叶灵凤、张爱玲、瞿秋白、沈从文,甚至还有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郭沫若。
郭沫若租房的地方叫“民厚里”,那时候是上海最大的社区,盖的房子几乎全是石库门样式。所谓石库门,就是独门独院,入口装两扇很窄的黑漆木门,门楣用石头或青砖发券,进门是个小天井,天井后面盖两三层小楼,楼梯后面接盖一个小房间当厨房,厨房上面再接盖一个更小的卧房——上海人管它叫“亭子间”。
那时候郭沫若还很穷,租不起一整座石库门,只能租亭子间。只有七八平方米的亭子间,住了他们一家五口:他老婆,还有三个孩子。做饭要去下面的小厨房,这是房客们共用的。洗菜要用厨房前面那个唯一的水龙头,这也是房客们共用的。要是上厕所,对不起,没有厕所,每家房客备一只便桶,每天早上满满当当地拎到弄堂里去,等着收垃圾的人倒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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住处窄小,做饭洗菜上厕所不方便,这些都不算什么,最让郭沫若头疼的是吵闹。他是作家,需要安静,可是弄堂里摆了一长溜麻将桌,打麻将的老头老太早上闹到天黑,小贩们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叫卖各种小食品小饰品,他把亭子间的门窗封严,都挡不住噪音。写什么呢?写什么呢?他在吵闹中绕室疾走,做梦都想换一个幽静的住处。
类似的体会鲁迅也有,梁实秋也有,沈从文也有,这些文坛大腕都有过经济困窘的时候,都在亭子间租过房子。听听鲁迅是怎么说的:“对于靠笔墨为生的人们,却有一点害处,假使你还没有练到心如古井,就可以被闹得整天整夜写不出什么东西来。”他说的是在亭子间租房,吵闹让他难以写作。
还不光吵闹。那时候上海房价房租居全国首位,高出故都北平十倍不止,寸土寸金,不浪费地皮,这幢石库门跟那幢石库门的楼间距缩到最短。譬如一男一女分别在两家的亭子间租房,哪天一见钟情,不用下楼,各自打开窗户,就能唧唧有声地舌吻。这么窄的间距,肯定影响通风和采光,搞得那时候穷作家住亭子间就跟现在蚁族住地下室似的。
我没有租过亭子间,只租过地下室,在那种昏暗的蜗居里听见头顶沉闷的脚步声,也是难以静下心来写作。后来我读到博尔赫斯的小说《阿莱夫》,跟里面的主人公学会了某种禅修方式:感到烦躁和压抑的时候就坐下来,一动不动凝视某个角落,很快就能瞧见大海、沙漠、黎明、黄昏、金字塔、万里长城以及青枝绿叶的葡萄,也就是说,我进入了冥想状态。身处蜗居,神游八极,会很爽,爽完了,心也就定了,可以写东西了。
估计鲁迅和郭沫若他们是不会这一招儿的,要不然也不会“被闹得整天整夜写不出什么东西来”。一想到这些大腕在亭子间里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模样,我就忍不住想穿越回去教他们禅修。当然,我要是有钱的话,替他们买一幢僻静的花园洋房会更靠谱。